羊圈内外的故事(四)——文革青春劫_文化考古_雅昌新闻
晚秋(一) 放羊娃小白 那年夏天旱得很厉害,进了五月才打了一两声干巴巴的雷,到了六月初一直都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雨,山坡上草长得不好,羊儿吃不上草,乏得要命。虽然淘汰了一批老弱病羊,无奈还是解决不了草场的问题。六月中旬,团里决定全体羊倌赶上羊群,经苏峪口穿过贺兰山,将羊群赶到山的西麓阿拉善左旗一带开辟新的草场,pia子带着我们大家沿着腾格里沙漠的边缘,一直迁徙到一个叫做傲龙布鲁格的地方,才安营扎寨在那个与世隔绝,又与世无争的地方,好歹总算度过了一个夏季。直到立秋之后,才听说山这边的草场恢复了不少,一干人等又赶着羊群再度穿越贺兰山,回到了二团上面的山坡。算起来,这一去一回有四个多月,猛地回来,竟然感觉团里有了很大的变化。 远远听见团广播站大喇叭里传来革命歌曲的激昂旋律,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不是做文章,不是绘画绣花,不能那样雅致,那样从容不迫,文质彬彬,那样温良恭俭让。革命是暴动,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。 接着是女播音员声嘶力竭的 时代最强音 , 我们就是要把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紧紧的,时刻不要忘记阶级斗争,时刻警惕着阶级敌人的反扑,要把隐藏在我们二团的叛徒、特务、反革命分子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都揪出来,把他们打翻在地,再踏上一只脚,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。把羊群安顿好以后,所有羊倌虽然出来四个多月了,盼着和家人早点团聚,但又不知团里 革命形势 如何了,于是大家决定先由pia子下山去打探一番,以便做好准备,省得到时候措手不及。 很快pia子就回来了,还顺便买来不少青菜和几瓶酒,对大家说:兄弟们先不要急着回家,听说上边派来了*管会,一批现役*人接管了团里的领导大权。杨团长他们都靠边站了,原来农场的武场长当上走资派了,还有不少知青都当上流氓了。我心里很诧异,走资派的全称是 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,当权派也就是官儿,一般人是当不上的,所以走资派可以用当得上或者当不上来形容。流氓难道也是当上的吗?在那个时代,流氓是一个极有概括性的非专用词汇,与男女有关,与生活作风有关,甚至穿着古怪者,发型异于常人者,追求享乐者,胡唱乱吟者,斜眼看人者,言辞激厉者,随地大小便者,走路摇晃者,不听话者,哼哼者,叽叽者,凡此等等,都可以随时随地当上流氓。 Pia子接着说,在团部商店门前,正赶上四连有人押着一对男女知青在那里游街示众,听说是两个人搞对象,有人说他们两个没下乡之前就搞上了,原本打算下乡后永远扎根边疆的。有女知青反应那个男生老到女生班去找他的对象,影响很坏。据说有天晚上他们两个在小树林里约会,结果双双被四连的连长抓去当了流氓。Pia子说很多人在那围观,连长还给那个女生脖子上挂了双破鞋,一帮人正在振臂高呼 打倒流氓犯罪分子 的口号,喊口号的人中,竟然有不少和她一样的女知青,而且显得群情激愤,革命斗志昂扬。反倒是pia子心里觉着那个女知青怪可怜的,我赶忙问他后来怎么样了?pia子说: 她落到 周扒皮 的手里,还能好得了嘛! 。 周扒皮 原来是红色小说《半夜鸡叫》中的一个恶霸地主,因为四连连长姓周,不但样子凶狠,并且平素总是故意端着一副蛮横的样子,因此被大家起了这样一个难听的外号。据说他也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绰号,竟然为之自豪,嘴上常常唠叨着: 这就对了!对阶级敌人就是要狠!凡是敌人反对的,我们就要拥护!凡是敌人拥护的,我们才反对呢!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!你们谁敢反对!
周扒皮 也是有家有业的人,更何况他也生了一个女儿,作为父亲,他怎么会下的去手?怎么会如此的凶残? 邻家有女初长成 ,原本是花季的少女,为了追求理想,轻信了令她心仪的谎言,怀着对未来的憧憬,千里迢迢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,开发和建设这片荒凉的土地。她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,有权利享受爱情,她的青春应当由她自己做主,我们原本应当给她们更多的温暖和帮助,也许她们自身有很多缺点或者不足,这才更值得对她们加以关爱。那么多的人围观,却没有人敢于伸出援手,甚至竟有和她一起来的知青,愿意充做周扒皮的帮凶,在一旁挥舞着拳头高呼: 打倒流氓分子 。在 革命 的包装下人已经扭曲了自己的灵*,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动物,能够将热情与凶残揉合的无比完美,这个动物就是人。 我赶紧向pia子打听强子哥他们怎么样了,一想起 生的平凡,死的干脆 的挽联,我就心里打鼓,为强子哥他们担心。Pia子说,他只顾得看女生游街了,没有来得及打听,只是觉得,依着眼下这形势,反正是够呛。 第二天我借口去邮局发信,已经很久没有和家人联系了,阿拉善左旗那边找不到邮局,回来的时候我绕道去了五连。躲在一旁等了很久,才看见强子哥端着饭盒去食堂打饭,我刚想迎上去和他说话,他却将一个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前面,示意我不要出声。接着又将手指向脸颊弯曲了一下,指了指后面。这时我才发现在后面不远的地方,有两个复员*人模样的人,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,强子哥停下来时,他们也停下来,我走过来的时候,显然已经被他们发现了,不过好在我们没有说话,他们只是上下打量了我,便继续尾随在强子哥的后面进了食堂。我知道强子哥是被 监督劳动 了,这是一种文革期间经常采用的革命手段,大体上是由领导指派信得过靠得住的革命群众,对需要打击的阶级敌人或者革命对象,随时采用的革命手段,监督他们的一举一动,以防止他们乱说乱动,以便让这些被监督的人,随时能够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。我不知道强子哥又犯了什么事,也许和那个 生的平凡,死的伟大 有关。想到这里我心中有几分胆怯,生怕连累上自己,又暗暗地庆幸,当时pia子他们把那两幅挽联都处理掉了,真是英明之举。 这时正好赶上连部里开完了会,指导员第一个走了出来,显然他看见了我,没有说一句话,甚至没有搭理我的打算。几个干部跟在他的身后,用仰视的眼光看着指导员,但他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,眼神竟然突然从仰视变成了俯视,看来他们也没有理睬我的打算。雅婷姐是最后走出来的,而且我还听见有人叫她 排长 ,在我去山后放羊这一段时间,雅婷姐算的上是青云直上,已经破格提拔为排长了。只见雅婷姐左臂上带着一个红色袖章,上面印着 执勤 两个*色的大字,头发剪短了,人更显得几分英武俊俏。 雅婷姐看见了我,也许是她刚提了排长不久,官气尚嫩,也许她还有几分念旧,只见她忙的跑了过来,一面拉着我的手问寒问暖,一面谆谆教导起我来: 现在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展到了关键的时候,也是*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。我们出身不好,但是出身无法选择,走什么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,是坚持走毛主席指引的无产阶级革命道路,还是坚持资产阶级的反动道路,小白,你可一定要选择好呀,千万不要放松对自己的改造,要站稳立场,要听*的话,在我们这儿,就是要听指导员的话,不要跟阶级敌人再来往了 她的话和高音喇叭里广播的内容几乎完全一样,我却如同陷入五里雾中,心里想着雅婷姐变了,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了,变得有些陌生,但却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雅婷姐了。 强子哥从食堂打完饭出来,也许因为一举一动都被他人监督,引起了他的反感,也许他想向我表达某种想法,只见他用勺子敲打着饭盒,口中念念有词: 子弟每是个茅草岗、沙土窝、初生的兔羔儿,乍向围场上走;我是个经笼罩,受索、苍瓴毛老野鸡,蹅踏得阵马儿熟。经了些窝弓冷箭鑞枪头,不曾落人后 这就是我的强子哥,士可杀,而不可辱。强子哥回过头来瞪了紧跟在他后面的革命群众一眼,用手捋了捋头发径自回宿舍去了。跟在他后面的两个人不知为何狠狠地又瞪了我一眼,我赶紧低下头,不敢直视他们。我的怯懦在强子哥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,充满义气的他,是如此的坚强和不屈服,然而他的这种个性也为他以后的不幸招来了祸端。